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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巍澜】长天.明鉴

(原著向)

1收孤

        民国8年,关中大旱,大地龟裂,饿殍遍野,一村中幸存者无几。枯枝蔽月,祁宁山路上,张氏铁匠家的女人衣衫褴褛,半走半爬地摸索着拾阶而上,怀中是她刚诞下的男婴。

        关中多山,乱世多匪,祁宁山上山寨错落,盘踞其中,太平年间倒也丰衣足食。大灾之下,百姓民不聊生,山匪们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,整座祁宁山上一息尚存的寨子,如今只剩下付家寨一个了。

        清晨,二当家手握长弓,仰天长叹,祈祷今天哪怕能猎到一只山鸡也好,却不想在寨门口猎到了一个奄奄一息的婴儿。

        付家寨依山而建,合抱粗的树干交织起了密实、高耸的围墙,围墙上百米一哨,竖着猎猎的“付”字大旗。寨子的主人付英站在三层楼的一层大厅,肌肉紧实的手臂温柔地晃了晃怀里的小东西:“老天爷,你是在告诉我们,付家寨命不该绝吗?”高瘦的汉子笑着摸了摸巴掌大发白的小脸,“我孑然一身,你也只剩自己了,以后,你就当我儿子吧,好吗……长天?”

        天道不公,人世沧桑,盗亦有情,只愿“长”生不息,“天”佑大地。

 

2镇魂令

        光阴荏苒,长天小寨主已经八岁了,他有没有成为付家寨的希望尚未可知,关中大地却一如他父亲所期待的,从大灾之中缓过劲儿来,日复一日地兴旺起来,而付家寨也在苟延残喘后俯视一众新生的大小山寨,成为了祁宁山脉的一方匪首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寨主!我们这正要出门,少寨主他又带着几个孩子先冲下去了……”8岁的小长天站在几个半大孩子的前头,漂亮的大眼睛不屑地瞥了说话那人一眼。“不过呢,有一有二没有三,这回算是让我给逮回来了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案头烛火摇动,照片上的男人斯文秀气,长天每年的这天都要跪在案前祭拜,10岁的他尚不懂,为何平日里生死不惧的父亲此时会像个孩子一样抚着相框默然泪下,更不明白他为何要管照片上的男人叫“妈”。

        12岁那年,长天与几个兄弟打赌,一个人去后山的坟地里过了一夜。回来后,他哭着告诉父亲,他见到了月前过世的最疼爱他的二叔。

        三天后,正梦见胸口碎大石的长天被一个肉乎乎、毛茸茸的东西拍醒,一只黑猫正趴在他的胸口上。黑猫告诉他,他生来自带镇生者魂、安亡者心的命格,注定可观阴阳、入冥界、斩恶灵,只是幼年时被凡体所限,并在颈圈与肥肉的夹缝里拽出了一块名曰“镇魂令”的木头片。从小胆识过人的少年尚未觉得心惊肉跳,倒是惊讶于这只胖猫会说人话。

        寒来暑往,少寨主到了18岁上,已在后山乱葬岗和山下茶楼里各自打下了一片疆土,寻常小鬼见他就跑,分管祁宁山一片的阴差和店小二倒是混得差点跟他穿了同一条裤子,茶楼里王侯将相、闺中恩怨的故事他已倒背如流。

        这一年,他终于对父亲和那个神秘的“妈”有了几分了解。那是父亲儿时的青梅竹马,清末强征兵役,他一介书生,本就体弱多病,父亲为了他怒杀衙役,二人这才逃入山林,索性坐地为王,一人杀伐,一人谋划,几年间,竟打下了付家寨一方水土。只是,生活刚刚平定,那人却久病沉疴,留下父亲不治而去了。

        少年人闲暇思来,常常沉浸在这种从未体验过的感情中,也不禁遥想自己在未来的岁月里会否也遇到那样一个人,只是不知,如果不能相濡以沫,是否还不如自始就相忘于江湖? 

        又是两个寒暑,长天已能将一手镇魂棍耍得出神入化,一块镇魂令运用得翻云覆雨,于是,初雪落下的那天,不甘于山林的年轻人果决地向父亲和兄弟们告辞,一人一猫,扛着根棍子,踏下山去寻找他的海阔天空和爱情去了。

 

3茅庐

        山下的云浮镇坐落于此处已有千年之久,然而始终比较闭塞,虽已是民国多年,各路思想却几乎未能流入,封建式的民风、愚昧的观念、传统的生活方式仍然从内而外地操纵着小镇和人们的面貌,大块的青石板路之间,各家门第的高低通过院落的深浅轻而易举地显露出来。

        长天一身白色翻毛夹袄,站在一个高门大户的门口,抬头向院子上空望了望,唇角微弯,毫不犹豫地举手敲响了大门。

        开门的是个老仆,还未张嘴,门外青年抢先说道:“贵府阴气冲天,恐有邪物作祟,小生恰学过几年术法,可来降服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老仆人虽不尽信,但不便做主,只得将他领进院中。片刻后,穿金戴银、骨瘦如柴的老地主眯着邹巴巴的色眼,满脸堆笑地冲着长天道:“真是英雄出少年啊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老仆人:才知道神棍和大师的区别是脸……

        长天此时芳龄20,正是少年稚气将脱,男人味渐显的好年华,加之长相俊朗,身材高挑挺拔,故作高深后又收起了原本飞扬的气质,实在是一朵美好无害、如雕如琢的白莲花。

        此刻,该白莲花正站在地主家二进院的中央,手摇法器,低头嘀咕着自己都听不懂的咒语,案头上,鸡血、银器、符纸堆得满满当当,开足了排场。一圈的丫头、小厮连同色眯眯的老爷,全体被他晃得噤若寒蝉。

        花架子做足,长天才抽出袖中真正的符纸,点燃后直指西南一角,“去”字脱口,符纸直飞出去,在燃尽之时瞬间现出了一个类人形的光,一声女人刺耳的叫声发出,长天祭出收魂袋,那光伴着尖叫声倏地被吸进袋中消失不见了。

        整个过程快如电光石火,一股阴风适时地围着院子扫了个旋,激荡起了一院的颤抖。

        长天选了城边一处荒败的土地庙落脚,用他的话说:“天生丽质,鱼龙混杂之处恐难自保,此地正好。”黑猫觉得,这一任的镇魂令主在自我感觉方面,实在是会当凌绝顶,余生只剩一览众山小了。

4黄泉

        千丈黄泉之下。从上次大封晃动到如今,已逾百年,黑衣人无法擅离一步。此时大封已稳,看罢轮回薄,他迫不及待地转身离去。

        然而,沧海桑田,20年后,哪还有当年张氏铁匠一家的音讯。黑衣人悬于荒败的村落,脚下是大灾后的残桓断壁,月光下,一袭黑袍翻飞,只寻到了熟悉的担忧与落寞。

 

5缘见

        云浮镇不愧千年古镇之名,妖孽层出不穷,长天的生意竟是出奇的好。

落脚土地庙的当晚,一位白发白须的老者便上门来访——自称是庙门旁的枣树精,安于此处已愈千年,一心修道成仙——还奉上了见面礼,一篮子冬枣。

        年少不识愁滋味,转眼间,积雪消融,庙门前的枣树已繁花满枝。长天捉鬼降妖,斩杀的恶鬼不少,交与阴差正常走手续的也挺多,只除了一位——

        此刻,长天下山后收服的第一只女鬼,正在他的小庙里跟她生前的情郎缠绵。

        土地庙坐落云浮镇边,往东南不远就是百里山林,几条溪流穿林而过。长天坐在一块光滑的大石上,借着清冷的溪流泡着脚,手边放着一袋子泛着不知是仙气还是妖气的大枣。月下独酌,望着山水暗夜无声,纵使少年人也生出了冰凉的冷意与寂寥来。

        突然,咋闻笛音渡水穿林而来,长天转头侧耳倾听,笛音似始于林中高处,寥寥荒山中,低低如述,吹奏者仿佛将平生心事都赋于唇边指间,长天心恸于这一咏三叹的辗转哀伤,坐在大石上,竟一动不动地痴了。

        一曲终了,半晌,又是一曲,如此这般,月已悄然跨过梢头。

        林中一参天古木之上,黑衣人吹笛独坐,宽大的黑袍和面罩让他与夜融为一色。突然,指尖一顿,笛音戛然而止。

        树梢轻摇,一白衣青年单足轻点而落:“抱歉打扰,听了阁下一夜的笛音,冒昧特来结识,在下长天。”

        黑袍下,大煞无魂之人,此时却仿佛生出了魂魄,那魂魄燃着火,烧着命。

        前世经年,再见时,你仍是旧时模样,只是前尘湮灭,你已忘了,我已不知从何说起。

        树高百尺之上,一站一坐,长天见那人带着面罩抬头看着他,却不说一字,有些尴尬地咽了口口水,脚尖一点,旋了半圈在枝头坐下。

        那黑衣人不说,不动,却也没走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他是不是不能说话呀?”长天心里嘀咕“真是可怜人啊。”

       并坐无言。

        过了一会,长天突然道:“听阁下之音,很是怅惋,如阁下愿意,我倒是很想与你对饮一碗。我就住前面不远的土地庙,有缘,再会。”说罢,跃下枝头,翩然走了。

        徒留一人,恍若还在梦中。

 

6沈巍

        次日傍晚,长天携黑猫大庆自镇子归来,小道上刚拐了个弯瞥见庙门,就见里面依稀飘出了烟火气。

        灶台旁,黑袍长发的人正弯腰加柴火,闻听脚步声,抬头转身,木然僵在了这里。

        长天心急火燎地闯进来,一条大长腿刚跨过门槛,看到眼前人,余光扫过旁边小桌上品相甚好的几道菜,也刹在了这个姿势上。

        “那个,我,是来赴约的,看你还没回来,就先备了点酒菜。没经允许,动了你的东西,不好意思。”

        长天缓了一下,赶忙上前两步:“是我不好意思……”话还没说完,门外一声:“嗯,好香,镇魂令主不讲究啊,吃好东西也不叫老邻居一……”“声”字硬生生地噎在了老树精的嗓子眼儿里,老东西手脚一抖,半跪下来:“老朽见过斩魂使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满手炉灰的斩魂使看了看长天,尴尬地虚抬了下手:“无需多礼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他能说话,还是大煞三界九天的斩魂使,刚给我做了饭……长天觉得眼前耳畔似有小鸟叽叽喳喳地飞过。

        入夜,荒寂之地,只有小庙一盏烛火摇动。以天为庐,大地为桌,一人一壶酒,一白衫一黑袍,随意地坐在破旧的粗木门槛上对饮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听闻,斩魂使一把斩魂刀可斩天上地下所有有罪之人,可听你的曲子,却觉得就算是神佛惧怕之人,也有无可奈何之事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斩魂使不语。半晌,只问:“令主活在这世间,可也曾有不遂意之事?”

        长天仰面喝了一口:“不知前路在何方,想遇知音而不得,算吗?”

        面具下的脸一动不动地盯着他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别叫令主,叫我长天就好。其实,在昨晚,我就找到知音了,不是吗?”长天看着他,弯眼一笑。

        那人凝视他半晌,忽然低下头,顿了顿,做了一个拂面的动作,那面具霎时化作一缕黑雾消失无踪,再抬首,是一张凝脂般惊世绝艳的脸。

        一瞬间,长天仿佛觉得,自己自少年时幻想的那个模模糊糊的影子突然有了具象,那从记忆深处穿越而来的脸略有些羞涩,明眸缱绻,目光中仿佛带着百世的柔情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不要叫斩魂使。我姓沈,沈巍。”

 

7明鉴

        长天熟门熟路地踏进云浮镇警长办公室,“交货,之前失踪的那三个人都是这东西祸害的,可以收队了。”长天将镇魂袋往桌上一扔,顺手拿过桌上的苹果啃了一口。

        “这回的是个什么东西?”警长伸手想碰碰袋子,想想又缩了回去。长天笑笑,揣好十个大洋,拎回袋子:“相信我,你不会想知道的。走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出门是条青石小巷,四下无人处,黑猫感慨道:“今天亏得有斩魂使送你的这块表,那畜生竟然能掩了气味,老子万年道行险些被它毁了。”长天心思没在他的话上,低低“嗯”了一声。

        青石路幽深曲折,长天逆着落日而行,恍惚中,缠绕了自己多日的混乱思绪又上心头:沈巍对自己的好似乎已经超过了朋友。堂堂斩魂使为我下厨,人间炊烟下笑得那么幸福,为我劈柴做晒太阳的躺椅,只因我说了一句阳光真好,听我彻夜闲谈,耐心得就像小孩子聆听着最动人的故事,送我各种精妙的礼物,却每每强调说是地府库存满了……有多少次了?那目光,带着热切,或是忧伤,明明那么牢地盯着自己,却在对视时莫名闪躲回避……沈巍……你的心思是否也和我一样……

        一会傻笑,一会惆怅的少年人在黑猫看神经病的目光中一路晃回了家。刚推开门,长天的肩膀突然被猛拍了一下,吓得他险些从春心荡漾里叫出声来。老树精探头环视了不大的庙堂一圈:“今天斩魂使没来做饭啊?太好了,这一个多月,可吓死我了。小长天……”刚说一半,他突然盯住了长天的手腕,抬手抓到眼前仔细端详了一番:“乖乖,另一只竟然在你这?”长天不解,老邻居看了看他道:“这表本是一对呀,我上一次见到……唔,已快百年了。遇邪即变色,真是护身的好东西,只是,这解开封印的过程却太过残忍,必须要爱人的心头血浇筑。哎,上一只表,便要了一只痴情狐狸的一条命啊……哎呀,我的小长天恋爱了……那人还活着吗?”

        林间溪边,一如当日闻笛初见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你果然在这,怎么了?有心事?”一袭黑袍踏上溪边大石,坐在长天身边,为他披上了从小庙里带来的披风。初入夏,夜风还有些凉。见对方低头不语,沈巍有些不安:“长天?”。

        还是沉默。半晌,“沈巍,我们以前认识吗?”

        一句话,换来另一方沉默了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我爱你。”长天觉得呼吸伴着这三个字的出口也一去不复返了。

        这次换回的不仅是沉默,还有轻微可见的颤抖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你也爱我吗?如果不爱,你为何对我那么好,堂堂斩魂使,自大荒初始,对谁都这样吗?”

        沈巍猛地站起,夜风好像打透了他的身体,颤抖变得显而易见。

        “那你告诉我,这表是……”长天霎时红了眼眶,咬了咬牙:“那必须是爱人的心头之血,是吗……你就不疼吗!”长天死死地握住拳,喊了出来。他突然站起,扳过沈巍的肩膀,狠狠地吻了上去。

        沈巍瞪大了眼睛。

        长天的吻霸道又无措,泪水沾湿了舌尖。沈巍缓过神来,如万年梦里压抑的感情一遭成真,他颤抖地紧紧裹住了怀里的人,牙关轻启,加深了这带着咸味的甜蜜又苦涩的吻。

        等待可以万年,决堤却是一瞬间。

        月光下,潺潺溪边,如墨的宽大黑袍下是依依相拥的两个人。沈巍举起十指紧扣的那只手:“我念君心长明,此情万年如鉴——它叫明鉴。”

 

8突变

        “大老爷,我说的都是真的,有怪物,就在山后面的乱葬岗,小狗子遇上了,还被他咬了,玩了命才跑回来,求大老爷救救我们啊!”

        长天和黑猫走进警长室的时候,哭诉的人正筛糠般的跪在地上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哎哎哎,你别跪我,这都民国了,我也不是什么大老爷。”头大的警长把长天拽到一侧,低声说:“这一早上,都第五起了,你听到了,内容都一样,我这鸡皮疙瘩都起来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长天过去将那人扶起:“那被咬的小狗子在哪?带我去看看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小狗子是个半大小伙,此时正浑身滚烫地蜷缩在炕上,原本肩头的伤口已经溃烂至上臂,留着脓血,泛着奇怪的臭味。虽睁着眼睛,但是人事不知。长天看了半天,却一句明白话也没问出来。

        其余被咬的四人症状竟是一样。

        一人一猫无奈,只得前往事发地。刚进乱葬岗,明鉴便红得发黑。“小心!”长天将黑猫护在身后,按着明鉴颜色的变化,像西南方探去。越往前走,那股被咬者身上的臭味也越明显,行至一处低洼地,长天示意停下:“此处四周皆是荒坟,这里却光秃秃的……”正思索间,地下轰隆一响,从一个坟坑里竟爬出了个一丈多高的怪物,似鬼似魔,全身溃烂腐败,硕大的肚子撑得透了光,隐约露出里面的粘液和未消化的骷髅,浑身散发着冲天的恶臭。长天差点儿吐了:“这什么东西,死人都吃!”那怪物突然看向这边,扔掉手里啃了一半的骨架,猛地跨步跑来。

        电光石火间,长天已捏诀在手,一道粘了指血的符纸迎了上去。谁知,距离怪物尚有十步之时,一股煞气猛然从天而降,百尺斩魂刀如魅影,闪电般将怪物劈成了上下两半。刀尖指地,巨大的黑袍挡在了长天身前。

        长天捏了捏握着斩魂刀的手:“差点儿被你吓死,你想谋杀亲夫啊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低头细看那上半截身子,似是人形,不料此物阴气太盛,此时却突然睁大眼睛,一腔脓血喷了长天满脸满身,这才彻底消停。

        土地庙中,长天洗了两遍澡,也不知吐过多少次,此刻正哼哼唧唧地躺在小床上,吵着胃疼。沈巍坐在床边,一圈一圈地帮他揉搓按摩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我刚问了此地阴差,”沈巍一边揉一边说,“浮云镇前后发生过三次瘟疫,恰巧死者都被埋在了后山那处。我猜想,是病毒和千年来的怨气汇在一起,催生了那恶灵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太恶心了!哎呦,疼啊,宝贝儿,再往下点儿。”长天攥着沈巍的手往小腹探去。沈巍一激灵。他们自陈情之后,尚未有床第间的肌肤之亲,长天一个动作,逗得沈巍的脸红到了脖子根。

        “老实点儿”沈巍不轻不重地在他手背上拍了一下。

        长天嘻嘻一笑,正待再逗他两句,庙门突然被人砸开,一个警员断了气地嚷道:“尸,尸变了!”

 

9人心

        待二人赶到,小镇百余户已经跑得差不多了。警长倒是压轴:“高手,你可算来了!太吓人了!今早上被咬的那几个人本来中午前后就都断了气了,棺材还没准备好呢,哪成想一个个的又蹦起来了,见人就咬啊,还有在那生吃的……”警长哆嗦着咽了口唾沫,一脚油门,也跑了。

        宁静保守的小镇,本是百年不变的街景,如今却是尸横遍野。沈巍和长天兵分两路,除去那尸变的五人,还要处理被咬者,不然傍晚前,这里注定要成为一座僵尸之城。

        长生用捆魂索绑住院子里最后几个被咬的人,突然惊觉,明鉴不见了。

        他一路找回去,一直在街角的断木旁才发现——他刚刚在那斩杀了一只啃着死者的恶灵。“幸好!”长天闭眼松了口气,仔细吹了吹表盘上的浮尘,感觉自己从刚才起就有点儿恍惚,一摸额头,竟是发烧了。

        这一夜,似乎格外的漫长。

        土地庙里被捆着的人肉粽子塞了满满一屋,恶臭盈天。

        半个时辰前。沈巍回来。满天神明,千尺黄泉竟找不到治疗这阴毒之法。

        佛曾对他说,万事不可执着,一切皆有因果。

        他尚未成神,他甚至连人都不是,他无法超脱,他接受不了这样的果。

        此时,被绑着的很多人已经有了变异的反应,低吼声不绝于耳。时间对于他们来说,只意味着失去最后的人性,和被斩杀的宿命。

        沈巍坐在长椅上,长天浑身滚烫,正哆哆嗦嗦地蜷缩在他的怀里。

        突然,远处火把攒动,人声鼎沸,片刻功夫,人潮已涌至庙门前,对二人竟成围攻之势。

        领头的是小镇两大家族的族长,长天认得,他数月前还为其中一户除过恶灵。只听那位族长厉色道:“付长天!我们云浮镇本是千年太平,可自从你来到我们这,我们就不停地闹邪祟!现在更是让我们无辜枉死,流离失所,无家可归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没错!”另一位族长接道:“我们问过大仙,就是你给我们带来的灾厄,你可观阴阳,地府都可以来去自如,你就是个不祥的灾星!”

        长天哆嗦地枕在沈巍腿上,望着他们,觉得又气又好笑,突然气血上涌,剧烈地咳嗽起来,沈巍无暇他顾,一言不发地帮他顺着气。

        人声鼎沸中,老树精冲出庙门大吼一声:“你们还有良心吗?平日里,谁帮你们驱邪避凶?谁让你们没死在这群僵尸手里?你们看看里面,那捆着的一群群的东西,你们也想变成那样吗?”

        说话间,突然,一个男子在人群中气息微弱地叫了一声:“就是他,他是棵千年的树精。那个叫长天的就是个豢养恶鬼的邪物。我之前被女鬼迷惑,身体一直不好,后来法师说,是被女鬼吸了阳气。那女鬼就是他护着的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众人本就带着杀意前来,一听这话,立刻围拢过来,火把、木棍立时便要一拥而上。沈巍抱着长天,不便出手,黑猫利爪抓地,嘶声咆哮。老树精一马当先,拐杖横扫出去,然而千年来他只管修仙,并不曾练就打斗上的功夫,瞬间就被一众火把逼到了墙角,只能遁地逃了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果然是妖物!”被恐惧蒙蔽了心智的人群如油桶点燃了引线,转头向长椅处扑来。

        斩魂使岿然不动,满目悲凉。

        天地突然变色,狂风乍起,浓重的黑雾从地下升腾而出,顷刻间铺天盖地地吞噬了一切。

        扯着嗓子乱成了一团的人群犹如暴风雨中的蝼蚁,慌不择路,四散逃命。

        沈巍抱着长天与黑猫,独立浓云之上:“人心不古,与僵尸有何异。”

        然而,万年后的斩魂使毕竟不再是当年洪荒中的小鬼王。

        片刻后,一道劲风穿云而至,小庙连同里面的行尸走肉齐齐化为了灰烬。

        不想原谅,但终归不忍将他们留在地狱。

 

10徒劳

        万籁无声,参天古木群山环绕。夜色下,长天恍恍惚惚地睁开眼睛,发现自己正靠在沈巍怀里,坐在一块光滑的大石头上,脚下流水潺潺。

        长天无力地笑笑:“这是我们初见的地方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是。”沈巍搂着他,把脸颊贴在他的额头上。

        长天当然不会认出,昆仑山下,邓林之阴,这是万年前他们相识之地。

        “那畜生真狠啊,一口脓血竟然要了我的命。小巍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嗯”沈巍只是抱着他。以为不说话,眼泪就不会掉下来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我不想全身烂掉,冒着臭气,变成一条到处咬人的疯狗,那样好丑,”长天一字一喘,“我也,绝不能伤你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你不会,他们都是被咬的,你不会。”沈巍摸着他的脸,本是安慰人的动作,却透着心虚的颤抖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好,不会,别哭啊,宝贝儿。”长天吃力地抬眼看着他,心疼地反握住他的手,“就是个假设,一旦啊,我要真变成那样,你一定要帮我,好吗?”

        沈巍无法再听他说下去,用冰凉的唇堵住了他没说完的话。

        天蒙蒙亮了。怀里的人皮肤已微微溃烂,偶尔睁开的眼时而迷离,时而清醒。

        太阳升起,溃烂已入肉,臭味散发出来。沈巍觉得自己要在长天之前疯掉了。

        有那么一刻,长天突然睁开眼睛,好像神识也清明了,用尽力气几不可闻地道:“小巍,带我走吧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可抱着他的人哪里舍得。

        中午十分,日上竿头。怀里的爱人已经溃烂入骨,灰白的眼球漏出眼眶,浑身散发着恶臭,完全没有了神智。喉咙低吼,野兽般挣扎着企图用新生的犬牙到处撕咬。

        沈巍紧紧地抱着他,眼泪早已打湿了黑色的衣袍:”长天,长天!”看着这样的爱人,终于不忍道:“好……我答应你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他一只胳膊勒住怀里拼命扭动的脖子,另一只手盖上血肉模糊的前额,口中默念法诀。

 

11一晌

        宁静的江畔小城,寂寂江枫渔火,寥寥竹楼人家。再没有斩魂使和镇魂令主,他只是温柔布衫的教书匠,他也只是阳光调皮的打渔郎。夕阳下,山外小楼凭栏对饮。夜阑时,缱绻爱怜如诉,云帐软玉温香。

        七日一晌,堪比一生年华。

        江面,一条小船如一叶浮萍,任大江东去,只能随波逐流。船上渔火如豆。长天枕在他的腿上,还是那么青春俊朗,只是气息已经十分微弱:“真想永远和你在这梦里啊。小巍,记住了,不要恨自己,是你给了我最美好的归宿……啊……世人皆怕斩魂使,我走后,谁来心疼你?”长天已经气若游丝,仍不舍地说道:“如果有来世,找到我,我来陪你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船头烛火忽闪,随风而灭。那怀里的爱人终是闭上了眼。

        梦中数日,人间一瞬。

        邓林之阴,手臂下紧紧勒住的脖子也终于没了跳动。

        浩瀚群山,万里树影无风摇曳,片刻后,传出了那迟到了一日一夜的肝肠寸断的哭哮。

 

11守信

        民国28年后,斩魂使回到黄泉之下,再也没有出来——没人敢问,无人知道原因。

        阎王常常觉得,阴间的戾气更重了。

        直到几年前,斩魂使竟突然现世,还心情大好地主动当起了阴阳两界的使者,和人间的新任镇魂令主成了搭档。

        龙城大学。镇魂令主赵云澜看了看手腕上的明鉴——那是黑猫大庆在找到他那日带给他的,说此乃上一任令主唯一留下的物件,务必要一代一代地传下去。关于那位令主,黑猫说除此以外自己的记忆都很模糊,一直阴谋论地坚称有人抹去了他的记忆。

        此刻,那表盘正微微泛红,赵云澜吊儿郎当地冲手下们指挥道:“孩儿们,布好阵,撒网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这次的任务有点儿复杂。教学楼下,一行人偶遇一位前来帮忙的年轻教授,那人西装笔挺,身材修长,带着一副无框眼睛,手拿教案,斯文干净又帅气。花孔雀似的赵大令主眼前一亮,忙伸出手:“我姓赵,先生贵姓?”男人礼数周到地握了握:“免贵姓沈,沈巍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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